速讯:猥琐的贾瑞 清秀的于连
本文转自:齐鲁晚报
【资料图】
□于瑞桓
贾瑞想占威风八面的凤姐的便宜,不是吃错了药也不是吃了豹子胆。曹雪芹塑造这样一个偷鸡不成反把命丢的贾瑞是想告诉读者什么呢?是为给王熙凤凑齐弄权铁槛寺、毒设相思局、害死尤二姐的三大宗罪吗?弄权铁槛寺害死不认识的张金哥是被狡猾的水月庵老尼净虚搓弄的;害死尤二姐,活在当下的女性不是也没几个甘心给小三让位的吗?这两宗“罪”到底成立不成立在这暂不做细说,把“毒设相思局”这一宗罪判明了,那两宗也就迎刃而解了。
贾瑞是贾府义学的塾掌贾代儒的孙子,父母早亡,曹雪芹说他是个“图便宜没行止的人”。长到二十来岁,也没娶妻,受荷尔蒙的操控居然打起了凤姐的主意,凤姐虽放狠话要让这“没人伦”的家伙死在她手里,但所作所为还是想令其“知改”。但贾瑞色迷心窍,把凤姐的讽刺警示都听成“纶音佛语”,所以与其说是凤姐给他设局,不如说他是自投罗网,自己作死在了跛足道士给的“风月宝鉴”上。
贾瑞与王熙凤的这场戏,大致可分三步:
第一,宁国府花园偶遇。偶遇当然是对凤姐而言,贾瑞却是故意为之,他是偷着从宴席上跑出来躲在山后专门候着凤姐的,待看凤姐走来,就猛然从假山后冲了出来,觑着眼对凤姐儿说:“合该我与嫂子有缘”,一直想“到嫂子家里去请安,又恐怕嫂子年轻,不肯轻易见人”等等。凤姐见他这个光景,不仅本能地后退了两步,还把自己老公、家族都抬出来做挡箭牌,“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,说你很好”,都是“一家子骨肉,说什么年轻不年轻。”可这些故意抬高实则捧杀的话,在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贾瑞那,反成了鼓励他进一步作奸犯科的动力。
第二,凤姐设局令其知改。贾瑞从此得空就开始往王熙凤住处跑,饧了眼找话挑逗凤姐:“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?”“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”,“嫂子天天也闷得很啊”。凤姐起先指桑骂槐地点他说:“你是个明白人”,“比贾蓉两个胡涂虫强”。无奈贾瑞就是冥顽不化,凤姐姐只得“再寻别计,令他知改”。诓骗他在穿堂约会,结果把他堵在那冻了一夜,朔风凛凛侵肌裂骨几乎冻死。可他上不了手就是不死心,过后二日又来找凤姐。凤姐只好再次调兵遣将,把他约到一小空屋里,让贾蓉扮成自己赴约,贾瑞一见“凤姐”就迫不及待地要霸王硬上弓,被贾蔷和贾蓉逮住,弄他一身粪,还逼他写了欠他俩每人五十两银子的欠条。到此贾瑞方才明白是凤姐玩他,虽然心理恨得痒痒,但还是恨不得能将凤姐搂在怀里。
第三,贾天祥正照风月鉴。贾瑞虽不敢再往府里去,但淫欲却难自禁,又加上贾蓉二个常来索银子,怕祖父责罚,不到一年吃了几十斤药皆不见效,眼看小命不保。一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,贾瑞听见能治“冤孽之症”,连叫“菩萨救我”。道人把警幻仙子所制的、把手上錾着“风月宝鉴”的镜子给了他,说:“这物专治邪思妄动之症,单与那些聪明杰俊,风雅王孙等看照。千万不可照正面,只照他的背面。”贾瑞收了镜子先是向反面照,结果看到的是一个骷髅;又将正面一照,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,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……”贾瑞之死,可见是自己中了自己的毒。
问题的关键是贾瑞为什么会对凤姐鬼迷心窍呢?荣格的“阿尼玛”理论认为人类的心灵是双重的,通常是男性身上的女性特征投射到女性身上,女性身上的男性心理特征投射到男人身上。一个懦弱的男性会被强势女性吸引,一旦遇到合适的女性,就会把内心中的女性心理形象投射出来,为遮蔽男性的自卑又往往以占有、暴虐的形式来表现。懦弱猥琐的贾瑞迷恋王熙凤,其实是他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,长到二十来岁,发现了自己荷尔蒙的优势,“来,来,来。死也要来!”典型的自卑、懦弱和“勇敢”的混合。
在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坛也有个小镇的底层青年——于连,因与市长夫人——德·莱纳夫人的私情被送上了断头台。于连和贾瑞有着诸多相似之处,但又有着根本的不同。相同之处:他们都活在英雄精神退场的末世,都是家境一般、二十来岁、没有母爱的年轻人;都与有夫之妇有染,当然一个得手一个未遂,但最后两个人都死了。
从故事表层看,的确形似之处颇多,但仔细分析故事内在逻辑大相径庭:于连想要的是尊严,贾瑞想满足的是肉欲,所以曹雪芹笔下的贾瑞猥琐,司汤达笔下的于连清秀;于连的父亲是个粗俗贪婪的木匠,贾瑞的爷爷是私塾先生,但于连爱读书、有理想,喜欢思考。而贾瑞要在爷爷的逼迫下才勉强做做样子;贾瑞没能占有王熙凤,于连用野性与傲慢不仅征服了单纯的德·莱纳夫人,还捕获了莫尔侯爵的女儿德·拉莫尔小姐的芳心。正当他以为自己卑微的命运就要改变时,他悲剧命运的大幕却悄悄拉开了。
德·莱纳夫人在神父的唆使下告发了于连,愤怒的于连疯狂地在教堂开枪击伤了市长夫人,被判处死刑。在狱中,于连认出了真实的自己:他没有真正爱过,他只是想通过对女人的征服,满足自己的虚荣心。他憎恶上流社会的虚伪和丑恶,但又“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”,他亲手为自己戴上了伪善的面具,他满腹的理想和热情,在强权腐化压制中沉沦。于连被捕后德·莱纳夫人不顾如滔天洪水般的舆论,花重金天天来探望他,忏悔被神父迷惑而告发了于连。德·莱纳夫人单纯真诚的爱,让于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变回了那个淳朴的农家少年,他拒绝了在黑色道袍包裹下的苟活,毅然走向断头台。德·莱纳夫人也在于连死后三天,拥抱着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博尔赫斯说:“任何命运,无论如何漫长复杂,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: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。”于连最后明白了,生活在复辟的波旁王朝背景下的底层人们的抱负和野心,只能靠出卖尊严而换取,他为了尊严放弃了年轻的生命。而贾瑞临死最后一句话是:“让我拿了镜子再走”,这厮做鬼也要风流。
无论是《红楼梦》中的“红”,还是《红与黑》中的“红”,都应该是希望的象征。大观园中那个唯一能感到“悲凉之雾”的宝玉的住所就叫“怡红院”,但这个“怡红公子”,面对一个个花季少女的凋零,也只能以自己出家当和尚做陪葬,“红”不过是一场梦。《红与黑》中的“红”是于连所向往的拿破仑时代,“黑”是于连所处的王朝复辟时代。“红与黑”两股势力的绞杀,虽然在十九世纪是以拿破仑的大革命失败而告终,他的精神却鼓舞了像于连这样的年轻人,他们用生命去抗争,他们要撕碎贵族们的伪善面具;而曹雪芹所处的封建社会已腐烂透顶,没有半点鲜活的朝气。贾瑞在死亡面前任由肉体沉沦,司汤达说:“几乎所有的人生不幸,都源于我们对所发生的事情有错误的认识。深入地了解人,健康地判断事物,我们就朝幸福迈进了一大步。”于连临终认清了自己,认清了社会,坦然赴死,贾瑞沉溺淫欲不可自拔,所以说生活在封建末世的贾瑞们不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是吃错了药,而是根本无药可救。